李长声文

　　“文章读本”这个说法是谷崎润一郎缔造的，或缘于“文章法度模范”。宋人谢枋得编篡的《文章法度模范》16世纪传入日本，江户时代后期传播甚广，尤为尊王攘夷的志士们所爱读。我翻阅它，以及明代邹守益编篡的《续文章法度模范》时，人已在日本，见之于明治书院印行的《新释华文大系》。

　　“读本”是明治初年的英语译词，用于小学教科书，后来泛用为入门书之意。“文章读本”就是教人写文章。有人勤学，就有人好为人师，这类入门书颇多，却也有不同。小说家所作大都叫“文章读本”，而学者、评论家编写的，往往名之为“文章作法”“文章术”或“论文写法”。祭起“法”与“术”，就有点儿吓人。我只对小说家之言略有乐趣，成心无意汇集了几种，作者为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中村真一郎、丸谷才一、井上厦。

　　谷崎润一郎第一个写《文章读本》，1934年出书，来岁就该祝它八十岁了。谷崎卒于1965年，过两年著作权进入公版，大概我们的出书社又会像这几年翻译慧眼识谷崎的永井荷风一样翻译得不亦乐乎。言归正传，谷崎怎样就发心写《文章读本》了呢？大要起首是为钱，底子则在于积长年创作之经验，感觉白话文发生并成长近半个世纪，芜杂粗拙，且丢掉了日本保守之美；于是决心从我做起，变化体裁，添加日本元素。

　　明治维新后，文化人倡议白话文活动，丢弃以华文为核心的保守文章，采用以小说为代表的体裁。固有言语与外来语法及文脉相撞，缔造并育成白话文，这是需要手艺的。而最有这手艺的，非小说家莫属。如丸谷才一所言:“文明把制造体裁的工作整个委托给了小说家们”“近代日本文学的最高事业也许不是一部部作品，而是小说家合力缔造了白话文。”同样缔造白话文，夏目漱石存心于文，天然主义作家们则保守与古典，于白话，甚而给日本人养成了一种能说就能写的心态。中村真一郎指出:“近代白话文的完成是思虑的文章与感受的文章相同一；因而，有资历完成它的，是那些学者兼作家的人。”列举的实例是森鸥外、夏目漱石、幸田露伴。他们是小说家，同时也是移植文化的人。谷崎的《文章读本》把文章与日本文章加以比力，显示日文独具之美。此前他还写了关于糊口体例的《阴翳礼赞》，主意日本美在于阴翳。一本文明论，一本体裁论，这两本漫笔的宗旨是一个，即陋劣的近代化搞糟了日本。

　　谷崎读本大畅其销，菊池宽和川端康成也接踵出书文章读本，但传闻是捉刀之作，应属于出书社跟风筹谋罢。又过四分之一个世纪，1959年轮到三岛由纪夫写《文章读本》了。就在半年前，他曾为谷崎读本写下如许的考语:“中学时代逐字逐句读了，大为倾倒。对于其时的作文教育(生怕现今也如斯)宁死也不加润色的、达意为本的、只把现实主义文章认作文章的作法颇为反感的我，读了谷崎读本豁然被打开眼界，因谷崎先生不偏于本人的、客观地认可一切品种体裁的各自价值的立场而加强了决心。现在日语乱如麻，恶文怪文正全国，谷崎读本再度出生避世适适当时。日语的微妙特质，对于新时代文章的构成也是必经之罢。”崔颢题诗在，三岛须另辟门路。谷崎说:我认为文章没有适用与艺术之分。三岛反其道:就像有专供抚玩之用的生果一样，严酷说来，文章也有纯供赏识的作品。于是，谷崎教人怎样写，三岛教人怎样读。他要把泛读的人导向精读，由于不履历精读阶段就不克不及品尝文学，不克不及品尝也就当不上作家。三岛读本的这种鉴赏角度，特别有助于我们中国读者领略日本文学之美。

　　三岛读本中到处闪灼三岛的才华。他写道:“写‘月亮升起来，屋檐亮堂了，二人出去散步’如许的文章时，若是畴前的我，不往里填塞本人的各类感受性发觉就写不下去。大要会对月亮加以描述，对檐的亮堂和那种亮堂所独有的色调浓淡加笔一番罢。但我现在不在这种处所吃力了，宁可热衷于润色文章中的遍地绳结使之天然平展，由于感觉结太多，文章会卡在嗓子里难以下咽。并且我起头文章外观太有个性，由于那样一来，读者便光留意作者的个性，不读故事了。”这恰是谷崎润一郎主意的“去掉多余的润色，只用现实需要的词语写”。不外，就这一点来说，生怕三岛是说到做不到。例如他对谷崎读本的保举语，那连续串的定语润色，虽然是日语行文的特征，但经他放大，也就太有了个性。读他最初的小说《丰饶之海·天人五衰》，特色之一是润色，花枝招展。三岛好用比方，在这个读本里也屡见不鲜，不喜好他的人很爱拿他这个癖好嘲弄他。书后附有十五条答问，妙趣横生，仿佛让我们看见三岛另一面，并非总那么一脸庄重。例如“谁是小说中的头号？”答曰:你写谁就是谁。这是言语的笼统性付与小说家的，而戏剧、片子非显露那女人的脸孔由观众裁定不成。

　　三岛之后，1975年中村真一郎、1977年丸谷才一接连出书《文章读本》。写文章读本的小说家都兼具评论家的本质与才能，从文章作法入手，还有酒徒之意。中村读本梳理了文章及体裁的变化，别是一本白话文通史。丸谷则安身于文学史，频频强调半个世纪里几位小说家撰写了文章读本：“不妨看作昭和文学一特征”“明治维新当前小说家们的最高功勋是给近代日本供给了白话文，日本因之而得以存续。说不定如斯贡献于一种文明的小说家们界文学史上也属稀有呢”。

　　三岛由纪夫说他的目标“不是要把某一品种型的体裁定为最高，独断地制造体裁的阶层轨制”。许是受这句话，斋藤美奈子反而咬定文章读本是男性贵族阶层的世界，形成了名文与拙文蔑视。这世界上女作家最多的国度大要是日本，但确实，文章读本几乎是军人帝国。作为文艺评论家，斋藤的本领是分类贴标签。十多年前仿佛满怀了某种女权主义者对汗青的仇恨，出版诸文章读本，书名是一句嘲弄，且胡译为《文章读本大叔们》。她为文章读本归纳了“四类作者、五大须知、三忌、三大求学法”，说到底，该书也属于文章读本之类，只不外写法上哗众取宠唱反调而已。

　　文章读本必援用范文，三岛援用了五十六个日本人、五十二个外国人。斋藤写道:“从无序具有的无数文章中，基于作者的价值判断适本地鉴别选择，贴上‘好例子’‘坏例子’的标签，无非帮手把文章序列化、蔑视化。引文是文章读本的安装，既充任的兵器，又作为维持阶层的东西阐扬感化。”她主意文章是衣服，能够按时间、地址、场所替代，什么时候在什么处所穿什么样衣服无须于人。对文章进行规范，不免有表述之嫌。现实上1980年代以来，规范如轨的工具进一步解体，譬如小说家桥本治几回再三拿文章读本开涮，叫嚷“别摆臭架子，文章读本”。当今时代，斋藤等人的主意生怕更有听众。文章读本是写给普者的，谷崎、三岛等一流文学家都成心一个迷思:任谁都能写。三岛就风行的文章读本如许媚俗。丸谷才一说:写需要带一点架势。井上厦说:不要像措辞那样写。文章这工具有一种微妙的专业特质，极平易的文章看上去谁都能写，却需要特殊的专业打磨。但随动手机、电脑的普及，写作演变为日常茶饭事，并且一场公共的白话文活动正热热闹闹进行着。谁都能写，这种思惟已近乎，三岛等大师的招人反感也说不定。

　　高桥源一郎鼓吹说斋藤美奈子给了文豪们致命一击，但仿佛读者并不买账，文章读本们依旧一本本上市，连高桥本人也弄出一本。不外，即即是小说家所作，当今也不再一律叫《文章读本》了；如三田诚广的《深，并风趣的小说写法》(1999年)，保坂和志的《给厌烦写作的人的小说入门》(2003年)。高桥更甚，嚷嚷全民写作，叫《一亿三万万人的小室》(2002年)，书前有一篇《有点长的媒介》，书后有一篇《短得多的跋文》，曰:“我在这个“小室”里想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你更领会言语这玩意儿的出色。”当然，与时俱进，援用的典范从森鸥外、志贺直哉等等变换为村上春树们了。

　　《文章读本大叔们》荣获第一届小林秀雄，妙的是冠名于此的文艺评论家小林秀雄曾评论谷崎润一郎的《文章读本》：“看似泛泛，但读了想想，感觉到底是名著。”“此书所讲的也许很通俗，但绝无空口说，充满了现实的指教；而这般有风致的通俗书究竟不是凡庸的文人或专家能写得来的。”■

　　[日]三岛由纪夫，《文章读本》，黄毓婷 译，译林出书社2013年10月版

　　作者为旅日作家，本文为《文章读本》一书序言